寵目歌 第七幕
捎去嫂子做的吃食,順帶把簪子給了綸。
她訝異地輕放下那盒甜食,以恭謹謙卑的姿勢,小心翼翼雙手平攤,拿過小小的物什,打開,眨巴了幾下眼睛,望著躺在一片白色之中的簪子,竟“啪嗒啪嗒”落下淚來。我被嚇得頭頂一陣疼,差點跳起來:“他好得很!美得很!別哭,叔叔真怕你哭!阿瑛過得真的不錯!”
沒敢提那道傷,那股倦氣,那種死寂的憤怒。畢竟真要提了,我便成十惡不赦的壞心眼老頭子,千千萬萬受不起的。
她停不下來,搖著頭哭,沒有聲響。哭得我從頭到腳都麻了一陣。我便只好坐著,等她逐漸無力,由淚流不止,變作抽吸鼻子。
待到她抬起臉來,已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我到外頭,命人重打一盆熱水來,親自跪在她面前,用沾了水的布,幫她拭去汙跡,再重拿另外一塊,浸水擰到半幹,迭起,讓她敷眼睛。她算冷靜下來,用指尖碰碰臉上那塊尤滴著水的布,止住哭泣。
“對不起。”綸哽咽道,“可是阿瑛過得很不好。”
……是不是不適合騙人呢,我這人。我不禁懷疑起來,有點愧疚地開口:“……他、你們多久沒見了?”
“以前都只有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可以見到,所以會攢一點小東西給他,他也常常送我簪子、梳子之類的。”她澀著臉,似乎終於忍不住了,“嘩啦嘩啦”全說了出來,“可是機會也不多。最近,店主也不讓我幫花魁跑腿了,根本見不到阿瑛,也找不到人托帶給他。”
綸手上還捏著那支簪子,攥得死緊,讓人擔心是否會見血。她原本哭得臉紅通通的,也重又慘白,沒有生氣,蒙上一層哀愁,但更像空茫。我忽的感到她這樣,比起要哭不哭更令我頭皮颼颼涼。仿佛死亡總給我那股壓迫感,沉甸甸地發狠,往下擠得我直不了背脊。
我說:“不然,我替你想想,至少幫你把東西帶給阿瑛。我有個朋友,很愛摻和這種事。他如果不摻和,我也能威脅,不,商量一下。”
綸傻傻看我,一時之間,不知所措,水亮的眸子裡淨是驚異,大概不敢相信為什麼我對她這麼好。不欺壓她,在這地方簡直有病。
“我,您一直都很照顧我,我……”
“沒的事。”我聳聳肩,打斷了她。綸眨眨眼,沒有再出聲,就那麼看著我,發現我沒有在說笑,有些被嚇到,縮了縮身子。
自然,我真也沒在胡言亂語。當初接近她時就有私心,難以否認,不過也沒到好幼齒那樣可怕。我單單愛看這孩子笑而已,她難過,我也不開心。因為老是輾轉在她身上尋著一個打一開始便虛妄的影子。
女孩喚“綸”,男孩喚“仁”。忘了是哪日,她撫著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,略有羞怯地告訴我。我還記得,那日是梅雨季裡久違的晴天。我為亡妻那生動的神情感到好笑,便放下手頭的工作,走過去,攏她隨著風亂舞的髮絲。
然而,孩子出生,又離我們而去的那天,所有亡妻曾設想的場景,都如她最鍾愛的琉璃盞,狠狠碎了一地。於是,亡妻終日以淚洗面,病了。病得入了比膏肓還深的地方。她心病,到胡言亂語的地步,抓個女孩就叫“阿綸”,摟著嗚嗚地哭。
我想救她,也真的這麼做了。我這人什麼都不多,就只有錢可以灑一地,便請了所謂的名醫。她哭鬧著好歹吃了藥。天天吃,三餐吃,她漸漸不再鬧騰,忽然一天半夜爬起來,吐了整整一夜。睡醒後,總算辨明事情真相。
我當然欣喜若狂,可是對亡妻而言,現實是夢靨,碾得她生不如死。她又開始日日夜夜地哭,哭得一點餘力都不剩,連飯都咽不下去。結果不出兩個月,她竟然兩腳一蹬,真給我死了。閉眼前握著我的手,眼角泛淚,含笑一句:“是我欠了夫君。”,再也沒睜眼,死得太乾淨簡潔。
親眼看著與自己共度近十年的女人斷氣之後,我開始夜夜驚疑,難得安生。自覺得逼了她,跟往她胸口捅一刀沒什麼差別,但同時卻怨恨她使得我憔悴至此田地。
我不再娶,開始到吉原這地方兜轉,借此含蓄地發怒,直到遇見綸那天。
“興許是還欠那兩母女的債;假如不是,我閑著也是閑著。”我低語。
可能失去的那些,對我而言早已不算什麼,不過是我太執著於自己失去的事實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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