寵目歌 第八幕
說與友人,他面色先是傷感,後成大喜,興奮地吵嚷著讓他去見阿瑛,著實有點詭異。
他忙收了賴皮的嘴臉,攬過桌上那包東西:“去,去,怎麼不去。必須去!”
我瞪他好久,才收回目光。實話說,我常煩這人。他嘴很碎,老是一副舔過豬油的模樣。不過來往二十餘年,竟然擺脫不了。非我不情願,不過當你死了母親時,他在身邊;你死了兄長時,他也在身邊;你死了父親時,他還在身邊;你死了女兒時,他依舊在你身邊;甚至你妻子死掉的時候,他仍然在你身邊。陪過你這麼多次,你自然甩不掉他。
最近我倒是因為這樣,開始懷疑,自己家裡死這麼人,都是他的緣故。
友人根本沒在意我的注目,重露笑容,將綸給我的那一小包東西收在懷裡打量:“什麼東西啊?摸不出。”
他點點頭,喝盡杯中的酒,才站起:“那我先去了,趁天還沒暗。”
我詫異:“這麼早?”“晚上必須早點回去,岳父會來。”友人認真想了想,“……他挺煩人的。”
不相似倒不成一家,都是煩人的貨。我默默抿酒,斜著眼睛想,但他妻子卻少見是個說話不囉嗦,又靈巧的人。說來已許久不見,便目送著他起身離開,漫不經心問他:“說來很久沒聽你提起了,明子過得可好?”
友人聞言,一頓,回過頭,懶洋洋展出個笑容:“……不錯,等日子暖了,我帶她去後山賞花,你也一起來吧。”
邊一如既往胡謅著,他一邊拍平衣上的皺褶,便頭也不回走了。聽那語氣,好像他妻子生來看得見一樣。他這性格,總能把苦事說得樂呵呵,傻貨一隻。我見他這副樣子,覺得對很多事情也能放寬心來。不然後面是什麼,傻子都曉得。這些孩子們拉生意的技術很是高杆,不儘快撤退,後果非同小可。於是我假裝沒注意到背後那殷切到紮得我渾身都疼的目光,放輕鬆姿態,順著原路,悠悠晃晃地回去了。
到夕陽完全下去時,友人竟然來訪。
他一臉興奮,沖進我書房那瞬間,我還在批閱有關生意的書信,被嚇得手一抖,筆掉了下去,墨點子甩了一紙。我不敢置信地瞪他:
“喂,我的信……”
“唉,那不重要——”
“什麼叫不重要,你以為我下指示給手下只要寫兩個字啊你個二貨!”
“真心不重要,你聽我說,我見著阿瑛了!”
“阿瑛有我被扣留三日,好不容易疏通管道終於可以送出去的貨物重要嗎!?”
我氣得渾身都抽了幾下,好不容易平靜下來,
“……所以咧。”
他深深喘了一口氣:“東西給了他……”
“然後呢?”
“我跟他聊了一下內人的貓還有犬子,他看起來沒什麼興趣……”
我感到有些無話可說,只好平復了所有的怒氣:“……辛苦你個傻蛋了,回去見你岳父吧。”
若不是父兄都不負責任去世了,這種差事也根本攤不到我頭上來。膝下無子就代表著後繼無人,給侄女招贅估摸著還要等上好幾年。我簡直都要懷疑自己撐不撐得到那種時候,畢竟老一天是一天,我現在也近三十六,該受不了的都受不住了。其實養家是件氣力活,難怪男人們都愛往吉原裡竄。
不著邊際胡思亂想了一番,我小心翼翼捏起信的邊角,吹乾猶在閃光的墨蹟,抖了抖,再疊起那薄得令人心顫的紙,塞進信封裡封嚴,交給小姓,讓他送出去。接下來我又看了剩餘幾封信,把重要的那些回復掉。類似宴請做客之類於我而言無關緊要的,就當作在送信途中不小心遺失了。
雜事隨便弄弄其實也挺費時,途間侄女進來鬧了我兩次,要我說些故事給她聽。畢竟嫂子和奶娘沒讀過什麼書,能講的那些都讓她聽到耳朵長繭了。我對她沒法子,只有說了些兄長和我以前合夥幹過的蠢事。
她一臉茫然又歡欣地笑:“原來爹是這樣子的啊?”我看她與兄長相似的眉眼,一時之間喉頭一動:“也不算吧……嫂子懷了你之後,他變了許多。沒那麼愛罵人了。”
可這同樣是身為遺腹子的侄女不知道的事,她哪裡明白那之中的差別,於是樂活地一拍腦袋,轉眼把我剛說過的話擠下了心頭,硬是要我把筆放下來,扯住我袖子要我停下工作:“對啦,娘要我叫你食晚膳,不能再聽故事了——”
她把我拉得腰“哢吧”一聲脆響,我才意識到自己盤著腿規規矩矩,假正經地坐了多久。我顫顫地站起,便決定今天工作到這裡就告一段落,隨著侄女一起去吃飯了。
這場景讓我有些熟悉,仿佛看見兒時被父親罰跪了一頓晚飯時間,抽抽搭搭的我,還有邊替我揉腳邊教訓我的兄長。
說到底有些東西是根性,淌在血裡,縱然沒見過,還是相像。嫂子若知道我這麼想,必定會驚喜欣慰,來來回回對著侄女耳提面命,可我不決定告訴侄女這事。因為那是屬於我與兄長的過往,她該更無關地活下去。
畢竟她能這樣沒有負擔的笑,有幾年是幾年,時日也不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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