寵目歌 第十幕
果不其然,剛入冬天時,花魁就令人捎來了綸的死訊。
我雖然早已有預感,但仍舊忍不住一場大病,臥床不起三天,嚇壞了嫂子與侄女。她們問我怎麼了,我都閉口不言,只茫茫然發著呆,想到就流淚。
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,也雖說我與綸那孩子無親無故,可我確實失去了一個在她身上擺了那麼重感情的人。這份驚痛與悔恨,跟妻子閉上雙眼那瞬間的震撼是同一種東西。我太瞭解失落的感覺,但卻永遠不能習慣,只能任憑無法宣洩感情的淚水傻子似的流。
直到一個早上,嫂子狠狠哭著哀求我振作,我才想起要去吉原一趟。梳了發,換上外出服,在玄關處坐到午後,才緩緩動身。
門口的遊女們本在掃除落葉,認出了我,便停下手來,招呼我進去坐了。她們沒多說什麼,只是找最僻靜的房間,將閑著沒事的幾個在場的,都召了過來,開門見山告訴了我一切事情始末。
聽聞她死得安靜,是深夜忽得輾轉,才有人發覺。她們點上燈,發現她臉白得出奇,毫無生氣。但她沒有要水或是加被子,只是小小聲地哀求,幫她把櫃子深處盒子裡一根簪子拿來。她們直覺不對,匆匆忙忙拿來,遞與她,她伸出手,卻握也握不住。
於是她們手把手,將那簪子塞進她手裡,她這才勉強抓住,死死攥著,不再放開。
綸低聲說了謝謝,就垂下手去擺在胸前,露出些微安心的表情,不說話了。同房那些遊女們有的要去打熱水,有的去找店主央求著請大夫,有的就拿自己的被子裹住她,有的跟她說話,問她哪裡不舒服。她仿若沒有察覺,只是半閉著眼,氣若遊絲地呼著氣,然後突然又開了口,低喃一句。
“……我怕。”那刹那,沒一個人敢出聲,眼睜睜瞪著她無血色的薄唇一張一合。
“娘,我怕黑。”她又說了一聲,淚水就順著眼角悄然無息淌了下來。
她們微微一怔,立刻就七嘴八舌地說道:“那我們不熄燈了,直到早上都不熄,你不要怕,我們不接客了,就陪你。我們講故事給你聽,你千萬不要睡,等我們把大夫找來可好?”說著說著,全部慌得摟著她的頭,撫著她的頭髮,哭了出來。
可是綸卻央求道,只要一下就好。邊說著,邊小心翼翼,輕輕合上了眼瞼,就這樣,再也沒睜開過那雙如水般溫潤的眸子。
阿紫跟我說這事時,一聲短促的冷笑:“結果最後,見我們三個人磕著頭求,那王八羔子還是沒准我們請來大夫。”
花梨則是眼眶紅腫,畏畏縮縮地問我:“您說,我們那時候是不是錯了啊?可是我總想,她在這活了那麼多年,都不順遂……我們連睡一覺都不許她……她太可憐了……”
我手捧著綸生前旨意要給我的那包東西,傻愣愣看著這些從未學過溫暖為何物的女人問我,是不是有哪裡不對。竟然好半晌說不出話,連眼淚都流不出來,最後只有澀著聲,敷衍般回應道:“……怎麼會,瞧你們這話說的。”
如此殘酷的溫柔,對綸而言恐怕已是極好,怎麼能再苛求。我終究也沒能幫上什麼忙,反倒讓她們陪著她過了最後一程。回想起花魁在那封信裡卻對我千謝萬謝,下筆力道很重,仿佛要把所有沒能親口說給我聽的那些情感加諸在上邊,可又顯得假惺惺,有著硬撐的客套。於是通篇信,只有一句最真,是最末的“她死得不值”。
她當然死得不值。
我鼻頭一酸,只覺得鼻下濃厚的胭脂味混著花魁那些痛得含蓄的字句,就像是綸一雙白淨的手生狠抽在我臉上,令人心底不安,沒能再待下去,便倉皇找了個藉口,逃回去了。
從那日起,我再沒去過吉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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