寵目歌 第十一幕
友人是極不識趣。
見我閉門謝客,還屁顛顛跑了過來,存心找罵。說已十日不見我出門,他憋得慌,家裡妻子孩子又不願理他,便來拖我出去曬曬太陽。我極力掙扎著不想去,他就死皮賴臉,在我房裡坐下了,硬要問我綸留下了些什麼。
“你別又靠近我,萬一又死人,我跟你沒完。”我警告友人。
“她去世時我又沒在你身邊!”友人辯駁,“你能不能別什麼都怪我身上?”
他倒是真一臉憋屈,估計在家裡頭,妻子剛罵了一頓。我便扶著額,一陣嘆息,揉揉額角,有氣無力隨手一指:“……櫃子裡……”
友人立刻知道了具體方位,連忙蹦躂著起身,拉開抽屜,小心翼翼拿出那布包,沒敢拆開,乖乖回來,遞給我。當了這麼多年至交,他總算還算懂得我脾氣,玩笑開不得的時候,確實不會隨隨便便去開。
那布包其實挺小巧,不及我兩個巴掌大。看樣子是綸用自己的舊和服裁做成的,底色是她極喜歡的豆青,繡著松竹等紋樣。沒見她穿過,但想必她也不會穿這樣接客,應該是平日私底下穿的服飾。
我一直不敢拆,總覺得一拆了,有什麼我精心構築的就要毀掉。不過友人卻嚴肅著臉,擺明瞭我不拆他就不走,我也只能抖著手,解開了結,把東西全攤了開來。是些零碎玩意兒,諸如手鐲,未動過的時興胭脂,鈿花發簪之類。
倒是也沒什麼驚心動魄,主要還是我給過她的那些東西。聽遊女們說,這些東西她都好好收著。別人給的在去世前兩天,跟著她攢下的錢一起分送給了她們;我給的,卻原封不動全部還給了我。
我默默撿起一支簪子。那是她生日時我給的,主材質是銀,用翡翠鑲嵌點綴著每片花瓣,通身鏤刻了花紋,硬要說,很花錢。綸為了哄我高興,戴過一次。但後來老老實實跟我說那銀流蘇一直晃蕩晃蕩的,十分惱人,所以收了起來。
友人盤著腿見我不說話,“嘖嘖嘖”就來上一句:“不便宜啊。你送你侄女都沒這麼大手筆吧,你這個敗家子。”
“你懂個屁,”我咕噥,“她們添置什麼東西,都得自己花錢。胭脂首飾這種工作用的行頭也好,衣服食物那些生活必須的也罷,都要自己掏腰包。她也傻乎乎的,還給我一直存著這些,都不知道我是讓她拿了這些來裝扮或者換錢。”
“唉,是個你配不上的好姑娘嘛……”友人再碘著臉皮,鬧了我最後一句,又很自覺地老實下來,伸長脖子,像等我餵食的雛鳥,“所以還留了些什麼?”
我再翻了翻,確實沒有什麼了,只剩最底下靜靜躺著兩枚禦守。看樣子也是綸用舊和服料子親手制的,與剛才那件卻不同,是藕荷色,被她又自個加上了梅花的刺繡。
眾所周知,綸家裡沒落前是有名布商,生在她們家,連男人都要懂那些有的沒的,她當然學過,也確實有天賦,自幼手巧。那禦守縫得線腳縝密,小巧可愛,看不出有絲毫偏差,比先前嫂子帶侄女去特地求來的還精緻。
我抿抿嘴,把其中一個給了友人:“拿去吧,她跟我說過,想要謝謝你替她傳東西給阿瑛的。估計這就是了。”
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隆重謝過,友人一時之間竟然愣住了,然後緩緩地伸出手來接過,呵護雛鳥般,把它護在掌裡,貼著心窩,仔細又認真地看,不敢置信道:“我也有?”
“唉,是個你我都配不上的好姑娘嘛。”我嘲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。
友人又頓了一下,忽然露出一臉憂愁:“……她叫什麼?”
“綸。”我快口答道。
他搖搖頭:“不是藝名,是真名。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,沒問過。”我語塞,支支吾吾起來,“她也沒講過。你問這個做什麼?”
“沒……只想著,連真名都不知道,回家插柱香向她道謝,她也是聽不到的罷。”他一邊嘟囔,一邊將禦守妥妥收起來,“阿瑛那孩子也死都不肯告訴我他真名叫什麼。我想,也許是覺得傷心。聽見自己真名不是就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嘛?她們不敢這麼做。”
我提醒他:“……講真名不就破了店裡規矩了。”
他點頭,嘆了口氣,承認道:“也是……其實沒別的意思……可是不知道阿瑛現在怎麼樣了……上次給他東西,他一副那是活著唯一希望的臉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我心虛地承認,因為前幾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,反倒把那個最把綸看做命根子的給漏掉了。
“唉,我最討厭這種傷心事了……人死了就什麼意思都沒有了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我們兩個加起來快七十歲的大男人,就這麼在房間裡嘆著氣,伸長了腿看夕陽西下,像是在抱怨筋骨痛的老頭子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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