寵目歌 第十二幕
那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們太久。因為我在暮冬時候,又收到了一封花魁給的信,寫明近日店主去世,頂替他的兒子還在趕來的路上,閑來無事,邀我前去一敘。我十分詫然,有點不太想應約。但念在往日情緣的份上,還是去了。
說句實在話,我也不討厭她,甚至還有些好感。因為她聰明,又懂得分寸,只不過客觀些說,是聰明得有些可憐。
吉原兀自熱鬧,和綸還在時,並沒有相差。我沿著那條曾走過無數次的路一步步慢慢走,周遭那嘈雜的歡笑聲時不時傳進耳裡,與往日沒什麼不同,聽起來卻惱人許多。我不禁嘆息,街道上走著這些衣著光鮮的人都是最好的幌子,讓人以為世間繁華皆聚在此地。
不過與吉原裡其他地方相比,少了店主的若松屋確實冷清許多。可是由另一方面來看,卻吵雜不少。那些平日坐在木格子後面等待指名的遊女全部像出了牢籠的鳥兒,在店裡奔來跑去。不復招搖,衣著梳妝皆樸素,連個理我的人都沒,匆匆忙著掃除。
最為誇張是花梨直接蹲在大門口撩高袖子,神色極為平淡地用手抓著抹布,使勁擦洗地板。那殷紅的指甲因為浸水太久,已有脫落,她卻緊抿朱唇,一絲不苟認真擦著。
“莫要擦了,花梨。月影花魁都說了,洗不掉便由它去吧,不礙事的。”路過另一名新造手抱著一大疊剛洗淨的衣物,將臉從衣物堆後頭探出,勸她罷手。
花梨頭也不抬,恨恨咬著牙回道:“你且管著你自己該做的事,別理我。我偏不信擦不乾淨,那王八連死也不給我們清淨,你說這世上有什麼比他的髒血更穢氣!”
女孩見她不聽,只好嘆口氣,搖搖頭,上了樓梯。我垂頭朝地板一看,果真是一片有些時日的乾涸血污,顏色已經滲進木板裡。花梨朝地板上潑的水被染成淺紅色,顯得特別髒。我站著打量清楚後,心裡有底了,便好心忠告一句:“是擦不乾淨了,不如換掉吧。這麼一點,也不費事。我認識不錯的工匠,改日介紹給你們。”
“哎!”花梨被嚇了一大跳,一抬眼才發現我就站她不遠處的跟前,慌忙攥著抹布站起身來,滿臉窘迫地說道,“是您啊,花魁等您好久了!那……我找人帶您上去吧。我滿身都是水,也不好意思帶您上去……您知道,我們這兩天並不接客——”
“是,看出來了。”我乾笑幾聲,“其實沒那麼麻煩,我自己可以上去,不用人領。花魁是還在老地方沒錯吧?”
花梨遲疑片刻,點了點頭。
我再笑笑,就繞過她自發地上樓去,沒絲毫猶疑,直接左拐到長廊底的和室前停下。畢竟曾來過幾次,知道花魁最喜歡這間屋子朝外望去的風景,大致都待在這裡。果不其然,紙門上綽綽一個纖細人影一動不動端坐。看那姿態,除了花魁沒第二個人擺得出來,絕對不會錯,我就乖乖自報家名。
聽了我的話,裡邊沒有回應,卻是影影約約一些動靜。爾後,兩名禿前來。一人一邊拉開紙門。即使淡定如我,也不禁腹誹這排場還是一如既往的大。
“好久不見。”我站在門口,毫無真誠地寒暄道。
花魁從容不迫笑著回應我:“好久不見,請進。”
剛踏進去,她就再來一句“請就坐。”,隨意伸手指了指自己正前方一塊榻榻米。我在她指的地方上才坐妥,她又悠悠昂著脖子,打發了兩個小女孩:“去幫若菜、紫苑她們打打下手吧,這裡不需要人伺候。”
還不及我腰高的兩個孩子立馬退出去,合上了門。
我總覺得這場景有些太古怪,好像等一會兒就會有人從櫃子裡殺出來似的,開始坐立不安。花魁倒是心安理得整整袖子理理衣擺,十分淡然。我小心翼翼抬眼看她那張已經很久沒認真打量過的臉,打算轉移一下注意力。
花魁還是漂亮,柳眉細長高挑,一雙明亮如珠的杏眼微微有怠意,不經意撅起朱唇,像在撒嬌,不顯得膩人,反而更增嫵媚。事實上最讓人目不轉睛的,是她纖細的脖頸。她後頸到肩胛骨的線條美麗優雅,又一片雪白,梳島田髻是再合適不過。見過她,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傾國傾城,什麼叫做紅顏禍水。
可她看上去並不怎麼高興。似乎沒吃飯,乾菜似的蔫了下去。固然有病怏怏的吸引力,但不像綸那樣適合。我更習慣她昂首邁步,花魁道中時那近乎不可一世的傲慢樣。
我小心翼翼問她:“那人去世了,你們這裡是忙不過來吧?後事什麼的。”
“那倒不要緊,他手下那總管雖然不機靈,但倒老實,不敢隨便欺侮我們。”花魁淺淺一笑,開口道,“其餘事情也還行。聽說來接班的兒子作為生意人,還算厚道。”
“是這樣啊。”我認同,怎麼都不想把綸的事說得太明白,提得有些含糊,“可你看上去不太好過。我想這陣子事情一股腦全攪和在一起,你多半也是不好受的。”
花魁沒有點破,不過加深了笑意,好像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:“能這麼在乎那孩子去世的事,你也真奇怪。”
“這話說的……哎喲。”我大窘,慌忙否認,一著急就咬到了舌頭,甜腥味順著痛意一路擴到了嗓子眼。
“不,你在乎,跟其他人不一樣。”
她篤定地昂著脖子,垂眸含笑,打量件物什般死死盯著我,幽幽又來一句。我像被獵殺到角落的小兔,狠狠一縮身子,卻發覺自己根本就無處可躲,恐慌得緊,乾脆梗著脖子,咕噥起來:“是,就當那樣吧……”
花魁卻不理我,自顧自說下去:“所以我是想,那人怎麼死的,你該知道。”
她目光灼灼,真切而炙熱,深深望進我眼裡,如一團冰冷的火焰,安靜卻猛烈。我忽然發覺,她其實是如斯棱角分明的一個女人,不過沉默讓她偽裝至今。而現在,不知道什麼觸到了她的底,於是她熊熊燃燒起來,花一般怒放。
那給我十分不好的感覺,就像綸那晚一雙濕漉漉的眸子一樣,是不可小覷的心慌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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