寵目歌 第十三幕
店主死的那天,是難能可貴無雲的日子。
正是最冷的時節,我記得自家院子裡一池水都結成了一片地,何止如履薄冰的地步。侄女吵著要上去走走,還被嫂子一頓罵回了屋。花魁回憶著,說天還未亮就要人往炭爐加炭,可屋子裡卻依舊凍得人動都不想動。遊女們休息的晚,都不願意那麼早起來,躊躇在被窩裡聊天。
花魁自己一人睡一間,沒什麼事情做,就一如既往,到了時辰便起來,沒拖遝。她照慣例,巳時沐浴完出來,伺候的新造們看見她渾身蒸騰著水汽,就急著迎上去,替她裹上一層事先已烘得暖熱的厚衣。
然後花梨領著兩名禿來替她梳妝準備,教導她們該怎麼做。她們充其量遞遞梳子給花魁,也做不了什麼,花梨做振袖新造已經有段時候了,知道她其實一貫喜歡自己動手,便恭恭敬敬站在一邊,與她說些瑣碎的事情。
“說起來,店主呢?今天還沒見過他的臉。”閒聊之中,花魁不經意問了一句。
我想像著這女人梳妝時的情境。也許她沒說出來的是自己當時思量著是否該打扮得華麗些,因為她近日面色都有點憔悴,需要遮掩。可能她隨手撿了柄插梳往頭上試了試,發現不太合適,又輕輕放回桌上,換了另外一柄黃楊木的,可是最後卻選了桃木的圓梳——那反反復複的挑選,不過是一種細緻的琢磨。
因為接下來的一整天,她要豔壓群芳,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。一丁點偏差也不能容許。
“花梨告訴我,他一大早就嘟嘟囔囔著出門去了,邊抱怨天氣冷,邊說要去和個人見面。”並沒有察覺到我對她的猜測,花魁只是淡淡說下去,“我其實也沒有在意太多,畢竟他出去又不是什麼稀罕事。所以我全部整理完畢,就照往常一樣,讀了些書信,順便教導妹妹們該怎麼應對纏人的男人。可是,直到酉時,他還是沒有回來,倒是有些奇怪了。”
我冷笑一聲:“的確,那麼愛財如命一個人。開店時不親自看著你們被客人指名,恐怕他睡覺都要咬著棉被流眼淚。”
她被我逗得微微勾起唇角:“都去了的人,積點口德罷。”
花魁說得也沒錯,但綸的事我還不能忘懷,猶自生氣著。至於口德這東西,跟友人待得久了,早就都耗掉了,再多說兩句沒良心的也不礙事。
她又說下去,聲音極輕,卻不顯得虛弱:“將要正式開店了,已經有些客人開始三三兩兩要來指名。可她們還想再趁著店主不在,多偷點懶,所以沒急著準備。總管說不動她們,我就下了樓,要她們別再閒聊……就在這時候,那人回來了——可樣子有些古怪。”
花魁平靜得面如白紙,表情沉穩,我卻情不自禁一股寒意順著背脊往上竄。那種超然的神情我可見過不止一次兩次——事實上,每回有不好的事發生,這表情總歸會出現在我周遭那些人臉上。
我不想聽下去,但是直覺現在不該打斷花魁,於是咬了咬嘴唇,讓她說下去。
“他走的比平時要慢很多,一點點挪進店裡,臉漲得紫紅,嘴巴裡還要不斷‘唉唉唉’叫喚……”
遊女們三三兩兩閒聊,還打算要偷懶,壓根沒有注意到店主細若遊絲的聲音。那微弱的響聲混在她們的談笑之中,顯得一點都沒有力道,於是只有花魁一人發現了。她心中疑惑,便停下交代總管的事,朝店主走去,想知道個究竟。
見終於有個人理自己,他不自覺翻了個白眼,像要昏過去的樣子,卻還在白費力氣地擠出聲音。不過從他那厚腫的嘴唇裡冒出來的,僅僅是不成段的破碎嗚咽。一個不穩,他終究撐不住地跌坐在了地上,用兩手撐著地板,神情呆滯,還反應不過來是怎麼回事情。
這時候花魁才總算看清是一把小刀狠狠插進了他腹部略下方的位置,像本來就生在他身上的一部分,又像是件古怪的配飾。並沒有多少血跡,只是插了刀子的地方四周一圈紅,詭異到極點,仿佛那刀是個塞子,堵住了開在他身上那個孔。一時之間,她竟是也愣住了。
“我想他是嚇到說不出話了,並不是真的沒力氣發聲……”花魁面無表情,不動聲色地攥起衣袖,“當然也不怪他。連我都嚇傻了,只覺得什麼東西啊那是。直到其他人也開始注意到這邊,結果全部驚恐地放聲尖叫後,我才總算回過神,發現自己已經跪在他身邊,伸著手要去扶他的肩膀。不知道怎麼想的,但我總覺得那麼讓他仰躺下來,應該不至於更難受。”
就在她這麼做的當下,其他遊女也同樣圍了過來,一邊“呀呀呀”叫著,一邊七手八腳互相推擠,亂得跟一群擠在缸裡的魚似的。甚至有一隻手揮得太用力,一掌打散了她的髮髻,摑得她耳朵一陣熱辣生疼。整個場面登時一塌糊塗,全然不可收拾。
我緊張地咬住下唇內側那塊肉,內心那股不安逐漸強烈,如同被一次次強烈撞擊而無法停止震動,仿佛下一秒,就會全身都一起發顫起來一樣。連我都聽得汗毛豎立了,想必花魁當時也是想那麼尖叫的吧?
可她卻沒能亂,只有讓店主枕在自己懷裡,一面撫著他的後心,幫他順氣;一面使喚總管把店關起來,趕緊去請大夫。她大概嚇到臉色都發青了,但是卻吆喝著讓人去打熱水,即使手不住地在抖,還是牢牢地穩住了氣息微弱的店主。
怎麼搞的?
遊女們七嘴八舌地問,居高臨下,看戲一樣對他指手畫腳。帶了略有快意的恐慌最後只化作一句問話,簡單明瞭,連低下身子仔仔細細瞅他一眼的想法都沒有。聽見花魁說要打熱水,也只有阿紫猶豫一陣,才拽了另一名遊女遲疑著離開人群。
那時外邊估計是吵鬧的,她們那樣東一句西一句問了老半天都沒個應答,也知道花魁多半同她們一樣理不清楚狀況,漸漸都住了嘴,默默地垂頭站著,看花魁還是一遍遍輕輕拍打,哄嬰兒入睡一樣安撫店主。沒能進得了店的客人吵吵嚷嚷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那些穿透門板的有力聲響反而讓她們恢復了平靜。
突然之間,沒有人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遊女們只是站著,不知道在想什麼地站著,不想上前幫他,卻又不肯離去。
花魁見我一臉震驚,垂下眸子道:“……忽然的,我就明白了。她們對死是怕的,所以她們不敢輕舉妄動。她們那天徹夜陪著綸,是因為在她們心底,綸的命至少還有個價碼——可是那倒在我懷裡半個字說不出來的人,在她們眼裡,根本沒資格算價碼。”
她話語裡是少見的輕佻和不屑,令我膛目結舌:“什麼東西?你們就只是這麼看著?”
“難道她們有錯嗎?”花魁理直氣壯,挺直了腰板反問我,“那算是報應罷!我們有多少人是看著他逼得上一任花魁自殺,有多少人看著跟自己同時間進來的人一個個消失在這店裡?他這輩子害死的,又不是只有綸一個!既然被誰刺了,那他遭現世報。本該那麼斷氣就好,為什麼還要走回店裡折騰我們?”
“……後來發生了什麼?”我忍不住問。
她憤憤瞪我一眼,蹙緊眉頭:“後來的事……他扯著我頭髮,要我俯下身去,我就俯下身去了……結果,他湊著我的耳朵,說了話。”
男人聲音極輕,總算是吐出了清楚完整兩、三個詞,稱不上一句話,可是卻讓她立馬懂了意思。她嚇得整個人僵住,然後放開那男人,使勁往後一退,手撐在地板上,狠狠崴到了手腕。這麼劇烈的動作,讓周遭人也全部條件反射地後退一大步,問她到底怎麼了。
“花梨她很著急地問我‘月影姐姐,店主說了什麼啊?’,說著就要湊下去聽他說了什麼——”花魁一張臉“唰”地慘白,“你說我該怎麼辦呢?眼見著她就要聽到了,我想也不想就一把將她推到邊上去,餓狼撲虎一樣不要命地朝那男人撲過去——”
這一回,我目瞪口呆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,刹那間回想起走進來時,地上那一灘濃得滲進木板裡的舊血,背部猛地一股酥麻感直竄腦門。我不敢置信地打斷她:“你做了什麼!?”
聽她描述,那刀身不過陷入一半,怎麼到後面竟然整個就透心涼了,血還能“嘩啦啦”流了一大灘全染在地上。就算後來他們幫他拔出刀子有噴血,那也不是這麼噴的啊。
“沒錯!是我捂著他的嘴硬是把後半段刀子也壓進去,刺穿了他整個胸膛的!!那又怎麼樣!?”花魁惡狠狠加大音量,豁出去一般怒喝道,“是我讓他斷氣的,可是那又怎麼樣!?反正走的路都一樣是下地獄,抄條近路對我來說有差別嗎?”
“……為什麼!?”我幾近大叫起來,早知道今天就不該來的,實在太嚇人了。
“不然你說我要怎麼辦?如果他真的說出來,讓其他人聽見,每個人都會知道是誰幹的了!我怎麼可能讓他這樣做?”花魁崩潰地用更大的音量壓過我,身子挺到我幾乎懷疑她腰板要被崩斷了。她絕望地沖我吼起來:“你說我能那麼做嗎!?他奪走了綸那麼多東西,奪走了我們那麼多東西,他休想再拿那孩子的命去陪葬!!!”
邊說著,她邊兇狠地,極度不甘地死咬著下唇,用一臉扭曲的表情面對著我。我清楚地看見,她急得通紅的眼裡,落下的是憤怒的淚水。那表情太像一個倔強,又無助的孩子,不肯承認錯誤,只是任憑著淚水肆意,張狂濡濕自己如花似玉一張臉蛋。
我忽然意識到她這麼沉默,無非是要我給她一個審判。在她心裡,這麼做是不對的,而她現在就是個等著被斥責的,良心不安又理直氣壯的孩子,我將是那個戳破她最後一層驕傲的腐皮,撕開她心底最後一道口子的人。
我內心一股驚懼還未能平定,呼哧呼哧硬喘著毫無意義的粗氣,和她大眼瞪小眼,腦子裡已經一團糊糊。這該怎麼去解決才好?我什麼都不是,找上我來懲罰她或是寬恕她,到底哪裡有意義了。
連左顧右盼的氣力都沒,我覺得自己喪失了所有曾經累積下來的力量,就像沒遇見綸之前那時候一樣,蜷縮著蜷縮著,仿佛要把自己的存在也消融到空氣裡那股渾濁的香氣裡,再一次開始逃避所有難以理解,不願意接受的事。
腦子裡開始晃過無相關的人事物。母親的醃菜,友人妻子的眼睛,阿瑛笑的樣子,春日花開的情境,昨天新曬的被子。最後,我哼唧著不明所以的句子,想起樓下那些遊女們忙碌的身影。
她們全部都看見了吧,花魁那麼大動作地封口,想不看見才有鬼。但是為什麼要閉口不談呢?
窗外,夕陽已經全部落下去了,朦朦朧一片薄薄的黑暗籠罩了整個寬敞的房間。沒有點燈,比起平時看見的萎靡,更加顯得冷清寂寥了。
是很多年來,什麼真正想講的,真正想做的,都沒能做到吧。
我這麼想到。
為這個,她們對高高在上,生活比她們優越太多的花魁犯下的事,感到了怎麼樣的心情呢?我不知道。她們表現出來的只有她們最大限度的容忍以及理解,就是沉默這種消極的方式。
那麼想必,我是一生不會,也不敢去知道了。
終究,我還是被逼出了眼淚。於是我垂下頭去,沒有對上花魁驚異的目光,啞著嗓子道:“……你們店裡門口那塊木板,我明日就叫人來替你們換掉吧。”
什麼都沒錯。連那肥頭店主都沒錯。錯只錯在這地方,是個人食人,互相糟蹋,方可成活的人間地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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